在“场”之“近”与在“理”之“远”——“让球”问题的思考

本文摘录自上海通志馆主编、金大陆编《上海乒乓球运动纪事录(1949——2024)》(复旦大学出版社)关于国家乒乓球队“让球”的问题,不管是什么场合,什么语态,什么内容,当年的许多当事人都已说出了自己的情况和看法,正如今天(2024年9月3日12时),澎湃新闻官方发出了倪夏莲的现场专访:1983年第37届世乒赛,“我拿了混双冠军、女单季军,女单八进四的时候让掉了,当时是服从组织安排,我没有后悔过。我以前从来不说的,这是国家队的秘密,现在不是了”。确实,民间有很多议论,甚至是对峙性、撕裂性的。加上部分传媒故意遮掩,反而泼墨画煤,有损辨析。1972年上海江湾体育场少体校乒乓球队合影,前排左二为倪夏莲。早在1989年,时任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就在上海《新民晚报》上发表谈话:“让球”问题值得研究。那么,如何展开研究呢?笔者以为第一是要回到时代背景中去考查;第二是要分阶段进行考查,其理念是:把握在“场”之“近”与在“理”之“远”的关系。此间的“场”是指现场、实况,“近”是贴近的需要和处理;反之,此间的“理”是指原理、道理,“远”是指远离、背离。缘此,解析中国乒乓球运动史中的“让球”问题,1959年至1978年为“让球”的第一阶段;1978年至1993年为第二阶段;1993年之后为第三阶段。1959年之前,尽管中国乒乓球队是一支国家组建、投资和管理的队伍,并未在竞技中发生让球的故事。当年,容国团夺得中国乒乓球届乃至中国体育界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后,在途径苏联举办的国际比赛中,容相遇球场克星杨瑞华,领队招呼杨这次不能再赢容,否则容成“隔夜冠军”了。如果说这是一场“面子”的讨情,那么,国乒的真正让球是发生在1961年的第26届世乒赛中。第26届世乒赛是中国第一次举办国际比赛(且是蒙塔古出面劝说原主办国埃及放弃,并解说中国“能造一个标准比赛场地”而促成的)。世界的冷战局势对中国的挤迫(如美国政府“拒绝允许美国队到共产党中国去”);国内遭遇自然灾害的困境等,这种种因素的交织和错杂,促使中国政府倾全力以国乒之胜势打一场国运之仗。除了北京工人体育馆破土动工,国家体委还通过大区集训汇聚了“108将”进行大会战,干部、教练、后勤面面俱到。恰逢日本发明了“秘密武器”弧圈球,打反胶的薛伟初向组织提交了“我来模仿日本人”的请战报告,在队里形成了为一线主力队员陪练的保驾机制。徐寅生抄了一份薛的报告张贴在墙上,并认为“中国乒乓球队为国家荣誉而团结战斗的精神就是从这里开始建立的”。大赛伊始,薛伟初连胜波兰、苏联和南斯拉夫的冠军跻身十六强。领队对薛说:“你要和李富荣比赛啊!”薛脱口而出:“我明白了”。事后,薛表示:我们的目标是让中国人拿冠军,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。杨瑞华战胜欧洲冠军后相遇张燮林,领导认为下一轮张打日本的三木更有利,杨为保证张的体力宣布弃权。前世界冠军匈牙利人西多对杨比划说:“Money”,杨回答:“No,腰伤了”。进入决胜阶段为四名中国选手,先是徐寅生让庄则栋,张燮林让李富荣,后是李富荣让庄则栋,庄则栋为冠军。据李富荣自述:我觉得选庄是对的。其实,我让庄三次,湖北的胡道本也让我三次。我们个人的成绩都离不开队友的帮助。我们那个时代所受的教育,就是集体荣誉至上。再据徐寅生自述:我们就怕输给外国人,更怕输在自己手里。队内也不是郑重其事地开会讨论,教练事先通知一下,你输一下不就完了呗。你如果有情绪,大家就会说,怎么能这样啊。再说一般有点情绪,也不会表现出来。领导根据比赛的进程和大势,决定最有利于取得成绩的选手胜出,成为了国家乒乓球队多年的传统。现在看来,这既是历史原因造就的,也有历史的局限。但当时整个国内外的环境和形势,决定了国家和人民需要乒乓球队去争取这个胜利。国乒第一阶段的让球史,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国家体制、战略和利益所决定。其在“场”之“近”的合理性,正是在这种决定中被推演成了教练员、运动员乃至广大观众的集体理念、意志和行动。所以,承认这种历史性的存在,恰是承认或研究国乒史的基础。若是以颠覆性的观点来评判此阶段的让球,即放大在“理”之“远”的局限性,不仅有失公允,更缺乏“同情之理解”的历史理性。至于为什么将国乒让球史的第二、三阶段立定于1978年和1993年?从大局的角度认识,是中国社会进入了改革开放时期,一切都在变化之中。尽管在国际比赛中,仍然会时时发生通过让球选派有胜算的选手上场,以及非主力队员为保证主力队员的位置而下场,但这个延续的传统,所面对的人选,所相遇的情况,毕竟与之前的背景迥然不同了,甚或更复杂更特殊更难以预料,从而迫促产生一些新的规则和举措。从务实的角度述说,则有标志性的事例来定位。1978年,林慧卿任女队主教练,率新老结合的队伍参加第四届亚乒赛。在单打中,新手曹燕华淘汰了世界冠军朝鲜的朴英顺,与队友会师半决赛。按队内的常规:新队员在大赛中遇上老队员要让路。林慧卿却宣布按竞赛规则“真打”,曹燕华夺冠。尽管回国后的总结会开成了“新队员让老队员”的辩论会,此举终究破局了。1983年的第37届世乒赛,沈剑萍/戴丽丽组战胜韩国选手进入女子双打前四。教练组开会后,由郑敏之通知沈/戴组:看你们本事了!沈/戴组连续以两个3比2,在激战中夺得世界冠军。1993年的故事是蔡振华教练开创的“直通车”选拔机制。当年,第42届世乒赛中国男队可报七个名额。冬训时主力队员缺乏紧迫感;一般队员稀稀拉拉。蔡振华研究后认为是参赛人员基本已定所致,便决定拿出一个名额由队内大循环赛的名次来竞争。训练场的散漫一扫而光。春节放假一天,仍有队员去球馆加班。虽然只是一个名额,终究在性质上是一个开创。此后,“直通车”的模式不断放开,还在央视体育频道公开传播。国乒队也完善了系列选派队员的措施。如全国少年比赛前二名,青年比赛的前四名可进国家二队;每半年国家一队积分后三名与国家二队积分前三名,进行六人循环升降赛。上海选手王励勤就是通过这个机制打进国家一队的。王励勤坦言:关于让球,原来也听说过。我们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了这种安排,大家靠竞争取得参加大赛的资格。包括今夏巴黎奥运会乒乓球比赛的中国选手孙颖莎、陈梦等,不都是通过国际乒联的排位和积分获得参赛资格的嘛。综上,1978年,林慧卿指定新老运动员在国际比赛中“真打”,是针对“让球”的破局;1993年,蔡振华拿出一个名额供竞争上位,是针对“让球”的开局(创局)。一个“破”,一个“创”,不仅渐渐地将沿袭多年“让球”消解成了历史的记忆,更在本体上紧紧地追随着奥林匹克运动的原则(“公开、公平、公正”)和精神(“更快、更高、更强”),以至在“理”之“远”成为了日行渐近的目标。中国国乒“让球史”的三个阶段是可以切割的,同时,又是必需联通的。因为没有在理论上对第一阶段在“场”之“近”与在“理”之“远”关系的认同,即对第一阶段国乒所获结果的首肯,就不能整体而全面地读懂中国的乒乓球运动。

九月 11, 2024 - 04:13
在“场”之“近”与在“理”之“远”——“让球”问题的思考

本文摘录自上海通志馆主编、金大陆编《上海乒乓球运动纪事录(1949——2024)》(复旦大学出版社)

关于国家乒乓球队“让球”的问题,不管是什么场合,什么语态,什么内容,当年的许多当事人都已说出了自己的情况和看法,正如今天(2024年9月3日12时),澎湃新闻官方发出了倪夏莲的现场专访:1983年第37届世乒赛,“我拿了混双冠军、女单季军,女单八进四的时候让掉了,当时是服从组织安排,我没有后悔过。我以前从来不说的,这是国家队的秘密,现在不是了”。确实,民间有很多议论,甚至是对峙性、撕裂性的。加上部分传媒故意遮掩,反而泼墨画煤,有损辨析。

1972年上海江湾体育场少体校乒乓球队合影,前排左二为倪夏莲。

早在1989年,时任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就在上海《新民晚报》上发表谈话:“让球”问题值得研究。那么,如何展开研究呢?笔者以为第一是要回到时代背景中去考查;第二是要分阶段进行考查,其理念是:把握在“场”之“近”与在“理”之“远”的关系。此间的“场”是指现场、实况,“近”是贴近的需要和处理;反之,此间的“理”是指原理、道理,“远”是指远离、背离。缘此,解析中国乒乓球运动史中的“让球”问题,1959年至1978年为“让球”的第一阶段;1978年至1993年为第二阶段;1993年之后为第三阶段。

1959年之前,尽管中国乒乓球队是一支国家组建、投资和管理的队伍,并未在竞技中发生让球的故事。当年,容国团夺得中国乒乓球届乃至中国体育界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后,在途径苏联举办的国际比赛中,容相遇球场克星杨瑞华,领队招呼杨这次不能再赢容,否则容成“隔夜冠军”了。如果说这是一场“面子”的讨情,那么,国乒的真正让球是发生在1961年的第26届世乒赛中。

第26届世乒赛是中国第一次举办国际比赛(且是蒙塔古出面劝说原主办国埃及放弃,并解说中国“能造一个标准比赛场地”而促成的)。世界的冷战局势对中国的挤迫(如美国政府“拒绝允许美国队到共产党中国去”);国内遭遇自然灾害的困境等,这种种因素的交织和错杂,促使中国政府倾全力以国乒之胜势打一场国运之仗。除了北京工人体育馆破土动工,国家体委还通过大区集训汇聚了“108将”进行大会战,干部、教练、后勤面面俱到。恰逢日本发明了“秘密武器”弧圈球,打反胶的薛伟初向组织提交了“我来模仿日本人”的请战报告,在队里形成了为一线主力队员陪练的保驾机制。徐寅生抄了一份薛的报告张贴在墙上,并认为“中国乒乓球队为国家荣誉而团结战斗的精神就是从这里开始建立的”。

大赛伊始,薛伟初连胜波兰、苏联和南斯拉夫的冠军跻身十六强。领队对薛说:“你要和李富荣比赛啊!”薛脱口而出:“我明白了”。事后,薛表示:我们的目标是让中国人拿冠军,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。杨瑞华战胜欧洲冠军后相遇张燮林,领导认为下一轮张打日本的三木更有利,杨为保证张的体力宣布弃权。前世界冠军匈牙利人西多对杨比划说:“Money”,杨回答:“No,腰伤了”。

进入决胜阶段为四名中国选手,先是徐寅生让庄则栋,张燮林让李富荣,后是李富荣让庄则栋,庄则栋为冠军。据李富荣自述:我觉得选庄是对的。其实,我让庄三次,湖北的胡道本也让我三次。我们个人的成绩都离不开队友的帮助。我们那个时代所受的教育,就是集体荣誉至上。再据徐寅生自述:我们就怕输给外国人,更怕输在自己手里。队内也不是郑重其事地开会讨论,教练事先通知一下,你输一下不就完了呗。你如果有情绪,大家就会说,怎么能这样啊。再说一般有点情绪,也不会表现出来。领导根据比赛的进程和大势,决定最有利于取得成绩的选手胜出,成为了国家乒乓球队多年的传统。现在看来,这既是历史原因造就的,也有历史的局限。但当时整个国内外的环境和形势,决定了国家和人民需要乒乓球队去争取这个胜利。

国乒第一阶段的让球史,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国家体制、战略和利益所决定。其在“场”之“近”的合理性,正是在这种决定中被推演成了教练员、运动员乃至广大观众的集体理念、意志和行动。所以,承认这种历史性的存在,恰是承认或研究国乒史的基础。若是以颠覆性的观点来评判此阶段的让球,即放大在“理”之“远”的局限性,不仅有失公允,更缺乏“同情之理解”的历史理性。

至于为什么将国乒让球史的第二、三阶段立定于1978年和1993年?从大局的角度认识,是中国社会进入了改革开放时期,一切都在变化之中。尽管在国际比赛中,仍然会时时发生通过让球选派有胜算的选手上场,以及非主力队员为保证主力队员的位置而下场,但这个延续的传统,所面对的人选,所相遇的情况,毕竟与之前的背景迥然不同了,甚或更复杂更特殊更难以预料,从而迫促产生一些新的规则和举措。

从务实的角度述说,则有标志性的事例来定位。1978年,林慧卿任女队主教练,率新老结合的队伍参加第四届亚乒赛。在单打中,新手曹燕华淘汰了世界冠军朝鲜的朴英顺,与队友会师半决赛。按队内的常规:新队员在大赛中遇上老队员要让路。林慧卿却宣布按竞赛规则“真打”,曹燕华夺冠。尽管回国后的总结会开成了“新队员让老队员”的辩论会,此举终究破局了。1983年的第37届世乒赛,沈剑萍/戴丽丽组战胜韩国选手进入女子双打前四。教练组开会后,由郑敏之通知沈/戴组:看你们本事了!沈/戴组连续以两个3比2,在激战中夺得世界冠军。

1993年的故事是蔡振华教练开创的“直通车”选拔机制。当年,第42届世乒赛中国男队可报七个名额。冬训时主力队员缺乏紧迫感;一般队员稀稀拉拉。蔡振华研究后认为是参赛人员基本已定所致,便决定拿出一个名额由队内大循环赛的名次来竞争。训练场的散漫一扫而光。春节放假一天,仍有队员去球馆加班。虽然只是一个名额,终究在性质上是一个开创。此后,“直通车”的模式不断放开,还在央视体育频道公开传播。国乒队也完善了系列选派队员的措施。如全国少年比赛前二名,青年比赛的前四名可进国家二队;每半年国家一队积分后三名与国家二队积分前三名,进行六人循环升降赛。上海选手王励勤就是通过这个机制打进国家一队的。王励勤坦言:关于让球,原来也听说过。我们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了这种安排,大家靠竞争取得参加大赛的资格。包括今夏巴黎奥运会乒乓球比赛的中国选手孙颖莎、陈梦等,不都是通过国际乒联的排位和积分获得参赛资格的嘛。

综上,1978年,林慧卿指定新老运动员在国际比赛中“真打”,是针对“让球”的破局;1993年,蔡振华拿出一个名额供竞争上位,是针对“让球”的开局(创局)。一个“破”,一个“创”,不仅渐渐地将沿袭多年“让球”消解成了历史的记忆,更在本体上紧紧地追随着奥林匹克运动的原则(“公开、公平、公正”)和精神(“更快、更高、更强”),以至在“理”之“远”成为了日行渐近的目标。中国国乒“让球史”的三个阶段是可以切割的,同时,又是必需联通的。因为没有在理论上对第一阶段在“场”之“近”与在“理”之“远”关系的认同,即对第一阶段国乒所获结果的首肯,就不能整体而全面地读懂中国的乒乓球运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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